作者:熊培云
2008年夏,趁着北京奥运这个“长假”,我再次回到了清僻的S村。临行前,凑巧在胡适主持的《独立评论》上读到1932年农学家董时进发表的《乡居杂记》系列。文章开篇正好道明了我的心曲:
“我素来认为要知道乡村的秘密,和农民的隐情,惟有到乡下去居住,并且最好是到自己的本乡本土去居住。依着表格到乡下去从事调查,只能得到正式的答案,正式的答案,多半不是真确的答案。我因为要明了乡间的情形起见,早想回到我乡村老家去住些日子——不是去做乡村调查,只是去居住,希望藉着居住,自然而然的认识乡下。”
虽然我并非出生在S村,但是对S村总还是有很深的了解。比如,更了解这个村庄生活里的辛酸,更遥远年代里的一些人与事。有些情节,倘使有人愿意且有能力将其写成小说,想必也不会输于余华先生的《活着》。和许多朋友的故乡一样,在那里,“活着”是一种最真实的信仰。这种世代相袭的“活着”的信仰,为这些穷乡僻壤造就了某种生生不息的气象。
耕牛走进历史
继续从董时进说起吧,用谢泳先生的话来说,这是一个“被遗忘的知识分子”。作为“中国三农问题第一人”,董时进也是上世纪50年代敢于公开反对土地改革的人。而此前的30年代,董时进曾经在S村所在的江西省做过一段乡村实业。同样是在《独立评论》上,他有篇文章论述江西要多养牛羊,发展畜牧业。
不过,如果董时进活到现在,并且有机会到S村周围走一走,一定会大失所望,因为现在的乡下连牛都没有了。据我了解,S村如今只剩下一头牛。而且,在周围的许多村庄里耕牛已经基本绝迹。
耕牛的消失,有许多原因。比如,价格太贵,农民买不起。据村子里的人说,现在一头耕牛最贵的能卖到上万元。当然,最主要的原因是农民的出走。随着城市对农民的开放,越来越多的青壮年外出打工,有的村庄外出劳力甚至达到了80%。所以,一方面,没有富余人手去放牛;另一方面,也由于没有人上山砍柴,山上到处都是树木,已经不利于放牛和寻牛了。
无人打理柴火,还有一个原因是许多村民用上了煤气灶。所以,从行政上说S村虽然是中国当代最偏僻的村庄之一,但是偶尔也会见到有人扛着煤气罐换气的情景。如此“巨变”难免让人忆起那个“巧妇难为无柴之炊”的年代。S村的村民都记得,早在一二十年前,十几里开外的大村庄总是有些有力气的农民成群结队,不辞劳苦到本村及周边村庄偷砍柴火。面对盗贼,当地人自然是要铁心护林,冲突在所难免。最激烈的时候,甚至会因此闹出人命来。谁知道如今满山柴火,连原先人们常走的大路也被淹没在新长出来的树桠之中。
我租车去S村时,便走了这样一段路。这是一辆从上海买来的报废了的出租车,虽然邋遢不堪,在这乡下竟也成了横行无忌的猛士。由于草木茂盛,车子基本上是压着灌木前行。
如上所述,由于农民大量进城,造成传统的“双抢”(抢种、抢收)季节劳动力严重不足,这也是耕牛被抛弃的重要原因。怀念80年代的人,定然不会忘记过去响彻行云的口号——“实现四化”,而其中“一化”就是农业现代化。和2002年左右我在S村调查时相比,一个最大的变化莫过于现在的S村及附近的乡村,已经有了小规模的机械化生产。当然,并不只是耕牛被“铁牛”取代,其他传统的耕作方式也已经渐渐淡出。